査宛儿不由心酸，随即忽而大笑出声，“是啊，这一切该怨谁呢。”她想到这一切盘根错节的症结所在，许是断裂的爻山与最后一道神意，可难道真的要去怨天吗？天降神罚，却何尝不是人间失道所致。那究竟能怨谁呢？
“其实我很羡慕你与温言。”査宛儿回过身子给自己重新倒上酒水，“我与我父亲并不亲厚。若要说起来，也并未在一处相处过多少时日。”她想起自己的父亲，想起所谓的容器。想起少时父亲的淡漠，想起几个月前父亲赠予她灵石时的温柔笑意……突然心痛的有些难以呼吸。
“我听说过，你八岁便独自前往业山派修行了。”温子瞻这些日子打听到了不少査宛儿的事。
査宛儿摇摇头，“八岁之前我住在凤山査家，也并不与父亲同在一处。”温子瞻有些诧异，竟是如此么。査宛儿晃着杯中酒又饮下一杯，“我父亲并不喜我。大抵在他心中，我只是个容器罢了。”査宛儿料想温子瞻已经知晓了这些，便直言不讳的说出心中所想。
倒是温子瞻有些无所适从的慌乱爬上心间，“怎么会…你父亲定然也是别无他法…”他急急出声想要安慰些什么，却见査宛儿露出自嘲的苦笑，“他若心中有我，又怎会从来也不肯多看我一眼……”说完她转而望向温子瞻。
“我既生为容器，他却也不肯因此多爱怜我一些。这也算得上是喜欢我这个女儿么？或许如温克苏所言，我在他心中只不过个工具。”
査宛儿眼中闪过泪光。那微光盈盈透亮却将温子瞻刺痛，“哪有什么生而赴死，你父亲定是察觉你天赋异禀，待他决定培养你时定然也是狠下了一番挣扎的！许是…许是心中不忍，才不敢多瞧你。”
査宛儿心中一顿，所以容器并非天生？而是出生后从众多族中子嗣中挑选的？査宛儿稳住凄苦的神色，心里有了这番猜测。其实早在温子瞻邀她同饮时她便有心想要从温子瞻这里套出些消息，她才没有什么衷肠要与这人互诉。说她凉薄也罢，说她工于心计也罢。她从来都是目的明确之人。
査宛儿缓缓低下头，“即便如此，他却也从不肯与我多说半句。他连我的生辰也不记得，在他心中，唯一重要的只是我的功法如何罢了。”温子瞻幽幽叹气，轻轻摇头，“你父亲定是默默疼爱着你的，若无极强的功法，作为容器如何能承载灭世的神力……只有变得足够强大，或许才能不教你白白牺牲。”
査宛儿闻言心中大惊！容器竟是用来承载灭世神力的！灭世！如何灭世？谁要灭世？！她死死低着头，害怕温子瞻瞥见她眼中隐藏不下的惊诧。
温子瞻已经有些微微眩晕，他果然没有注意到査宛儿眼中的慌乱，“几百年来，四大家族暗自筹谋，每一代都忍痛培养容器。人心皆是肉生，何况至亲骨肉。又怎能真的无动于衷……”査宛儿沉默许久，终是缓缓抬起头，她将杯子往前一推，露出淡淡的笑容敬道，“温公子，多谢你。”
温子瞻晕乎乎的沉沦在査宛儿脸上漾起的笑意中，心道若能宽慰她一二便好。“査姑娘，若那一日当真来临，在下唯有祝您....武运昌隆。”査宛儿真心谢他，却不是因为宽慰。她看着眼前的男子，除了感谢，心中还有一声抱歉。
二人一同饮下一杯，査宛儿便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早些回去歇息吧。明日便要启程了。”温子瞻有些摇晃的跟着站起身，“是该回去了……我先送你回驿馆吧。”査宛儿却是摇头拒绝，“温公子不必多礼，你我并不同路，免去这些麻烦吧。明日城门再会。”
温子瞻见她拒绝的彻底便也不好继续纠缠，“那……明日再会。”査宛儿淡笑一下，转身离去，直至红色的裙角消失在走廊尽头他才迈出步子。
査宛儿回到驿馆时，酒气已经散的差不多了。她心中难以平复，脑子里混乱无比。她从未想过，这世间的大祸竟是灭世这样的可怖！而她，竟是被选中阻止这场灾难的容器。六百年来，有多人同她一样背负着这样的使命？
父亲呢？是否真的如温子瞻所言，也曾因此而痛心惘然？所以是否父亲并非真的不疼爱她，而是心中有愧，不敢面对。她虽痛心自己的命运，却也能够坦然接受。生在査家，长在业山，她早就做好了以身殉道的准备。
人皆有一死，或早或晚，殊途同归。若她的寂灭可以拯救世道，她并不觉得可惜。
她心中燃起了一点小小的希冀，说不定诚如温子瞻所言。父亲心里是有她的，不然也不会在凉州尸瘟之时安排人去营救她。而他还为自己的安危愁白了头发…还有当年生辰，虽然父亲否认了，但他却不早不晚偏偏选在了自己生辰那日去业山派。
还有那块收藏多年的天外灵石，父亲将它作为礼物赠予了自己…她忍不住捂脸，也许她真的从一开始就误解了父亲的一片苦心呢……
査宛儿久久不能平静内心，最后终是忍不住掏出纸符，纸符的光晕照亮了昏暗房间的一角。半晌过后纸符那头传来了带着些焦急却又令人熟悉、安心的声音，“怎么还没歇息？是出了什么事吗？”
査宛儿轻轻笑出声，“你别担心。没出什么状况。”
月无异似乎舒了口气，随后声音也染着些笑意，“那…看来是神官大人思念本王了。”听着月无异的打趣，査宛儿有些脸红，但她确实是想他了，明明前两日才说过话的。査宛儿思绪飘远，见她半天没有动静，月无异又再开口，“是不是有什么高兴的事？阿迟有消息了？”
査宛儿回过神，将纸符放在枕边，轻轻躺下身去，“阿迟…还未有消息。但是我今夜从温子瞻那处套出了一些消息。”
査宛儿将容器是为容纳灭世之力一事瞒下了，她暂时不打算将此事告知月无异。毕竟轮不轮得到她还是两说，何苦让月无异平添烦忧。是以她对月无异只讲了容器在四族中每一代皆有培养，都是从宗族里挑选出来的根骨绝佳的子嗣。
因为心情不错，査宛儿便将温子瞻安慰她的那番话也一一转述给了月无异，“月无异，你说一直以来是不是我真的误解了我爹爹？”
月无异听出她心情不错，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称国师大人爹爹，他自然也深知长久以来査家国师对她的淡漠是她心头一块碰不得舍不掉的病灶。见她如今能解开这郁结月无异自然是为她高兴的，甚至也对宽慰了査宛儿的温子瞻也生出了一些感激。
但是他却没有接话，反而故作不悦道，“深夜同饮，好一场宽慰长谈！本王倒是不知神官大人还有这般美人妙计！”
査宛儿呆住，好半会儿才想起来反驳，“你说什么浑话呢！什么美人计！你何时如此斤斤计较了！”那头的月无异一声冷笑的十分理直气壮，“与你有关的事情上我何时大度过！”査宛儿不由得笑出声，“你这人真是…殿下是不是也皮痒了！莫不是忘了下官手中长剑之威力？”
月无异很是坦然道，“别跟我扯些无关紧要的，若要使美人计，你何不对我也用用，想来自然是比对温子瞻管用的多。”
査宛儿在床榻上翻了个身，笑道，“温子瞻尚且能给出一些机密，却不知殿下可有什么能给出的？”月无异那头沉默了一小会儿，随后不复之前的戏谑与调侃，他声音沉静而温柔，轻轻缓缓似娓娓道来，“我能许你的确然不多，唯这一生一世一双人耳。”
这话好似月无异就说在査宛儿耳边，她忽觉耳畔痒痒，心都跳慢了一拍，整颗心都好似沉入温暖的被窝，暖融融的。査宛儿也是沉默了一会儿，随后靠近纸符轻声道，“那你这一生，都不要放开我的手。”月无异郑重又充满爱怜的许诺，“这一生，我绝不放开你。”
査宛儿眼角微湿，心中叹道。虽然她早已将黑夜攥进手心，但以后，自己定是不会在孤独了罢。
第二日査宛儿背上行囊与师父师兄出发。齐帝派了人在城门为几人送行，他们三人赶到时温子瞻也已经等在那里了。温子瞻见査宛儿前来，想起昨夜二人对饮，不自觉露出温和的笑意，“査姑娘昨夜歇息的可好？”
査宛儿不复昨夜的情状，只是客气的点点头，“还不错，有劳首座大人费心。”温子瞻有些微微发愣，昨夜不是才推心置腹的讲过心事吗？怎么好似一夜过后，她又变成那个难以靠近的神官大人。
林忽岚有些意味深长的看了看二人，却没有多言语。出驿馆前査宛儿已经将前一夜二人所谈之事告知了他与师父，林忽岚虽惊喜这么快便又得了一些新的线索，但也大抵猜得到査宛儿是如何探得这些消息的。
若真说起来，她有时甚至要比寻常男子还凉薄一几分。旁得人或许对于别人的爱慕即便没有同等的心意，心里却还是有几分怜惜的。但査宛儿可不会这样，那些枉生的思恋于她而言只是负担罢了。
她惯常的做法便是毫不留情的回绝，若是遇上热切一些的，她不但会决绝的斩断还要上去在人心口上踩上一脚叫人再不敢靠近她。
宋迟还曾因此事打趣过她铁石心肠，毫无风度。那时査宛儿是如何说的？她说，不能深情回应之时，所有手下留情皆是绝情。铁石心肠如何？毫无风度又如何？
她才懒得为这些多费心神。林忽岚努力甩开这些烦乱的杂念，其实那时宋迟与他听过査宛儿所言反而更加疼爱这位小师妹了。师妹坚硬带刺的外表之下，内心其实何等温柔啊……
此时广宁真人率先发话道，“时辰不早了，赶路吧。”几人领命，没有再多耽搁。四人策马而行，耳畔呼啸的风声，前路未知的迷途，也无法阻挡疾驰的马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