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姑娘站在原地,听他已远去无声,良久,叹了口气,手持着那算命幡当拐杖,转头往城外走。
走了约十余里路,听见马车响声。
她停下了脚步,侧身向一旁避让,以免碰到自己。
“这妹子,你是要去哪儿?”
雪姑娘听出这是一个女子的声音,清润悦耳,想来年纪应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回道:“我想从此取道,去云南。”
马车上跃下一个女子,姝颜丽『色』,仙子不及。她一看雪姑娘的眼睛,立时心知是盲人,走近了些,“这荒郊野外的,姑娘孤身一人怎么好去?”
雪姑娘正要说话,又听对方说道:“我们也是回云南的,不妨一起吧?”
“真的吗?”雪姑娘心里一喜,自己一路找寻,颇为不易,若是能结伴而行,势必会方便许多。
她面上却是不『露』声『色』,忽耳朵一动,问道:“车里还有人,不知坐得下么?”
“谁啊,古姐姐?”一个小姑娘从车帘里探出头来,『揉』着眼问道,显然刚刚才睡醒。
“小蝶,咱们携这位姑娘一起走,好不好?”
“好啊好啊!”小蝶拍手笑道。
原来她俩正是古若妍与小蝶,虽说两人先于俞修龙出发,但女儿家行路,一路上多有不便,况且小蝶又好贪玩,到了一地总想四处看看,因此自然行得慢。
而俞修龙一路追云逐电般的疾行,竟很快就超过她们,走在了前面。可惜不巧,双方相隔并不甚远,却未曾碰面。
“这是我的一个小妹。”古若妍转回头来,答道:“姑娘无需多虑,里面宽的很,三个人没问题。”
“那怕是不好意思……”
“你我同是女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雪姑娘见盛情难却,便不再推辞,与她一同坐上了车。
“坐稳了?”
“嗯!”
古若妍手执缰绳,猛挥一鞭,那马立时奋蹄飞奔起来。
“敢问姑娘芳名?”
“慕雪迟,你就叫我雪吧。”
“雪姑娘,去云南干什么呢?”
“寻一个人。”
暮雪迟自北向南,整个北方都已走了一遭,接着去完西南,便要去东南。
古若妍看了看她那算命幡上的字,心想这姑娘难道不是算命的吗,感到好奇:“寻人,是男是女,长什么样子?”
只见慕雪迟黯然道:“画像没了,此间又无纸笔,无法给姐姐看……再说,我也不知他现在长什么的样子,甚至不知他是否还在人世。”
古若妍心想这妹子真有执念,普天之大莫说盲女了,就算是个完好之人,要像这样找人也是难上加难。
“虽然困难,但我相信,你一定能找到他的。”
“借你吉言,我活着一日,便要找他一日,至于找不找得到,那都是命了。”
连赶几日,风尘仆仆。
“明天就进云南境内了。”
天『色』已晚,她们寻了一间客栈住宿。夜里听见一伙人呼呼喝喝的吵闹,慕雪迟皱着眉头,说道:“这些藏人好吵啊。”
古若妍也听了听,他们说的确是藏语不假,“这些人怪异的很,不止穿衣打扮怪,还喝酒赌钱,连胸牌上的佛像也是黑不溜秋,好似妖怪。”
“那像是天威罗金刚,怒目巨口,九头十八臂。”
“不错,你知道?”古若妍所见佛牌上的像确实是这个样子,当时还很奇怪,这个什么金刚并不似平常菩萨那样慈眉善目,反而样子恐怖,令人生畏。
“略有耳闻,据说天威罗金刚本尊威能极大,能制伏妖邪、断除魔障,忿眉一怒,烈火便烧光三界。”
“……我是不信的。”古若妍待小蝶睡后,又安置雪姑娘躺下。
刚转身要走,却被暮雪迟轻轻拉住了手腕。
“古姐姐,咱俩说说话好么?这些天紧赶慢赶,连一刻轻松也没有。”
古若妍转过头来,瞧雪姑娘那真诚的模样,怎么拒绝?
当下便说了声“好”,她将雪姑娘的手掖进被子里,口中念着:“深秋了,可别着凉……”
她转身搬来一个木凳,挨着床边坐下,“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我听着呢。”
“这些天,多谢古姐姐一路上的照顾。”
“这算得了什么,何值一谢?”
“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慕雪迟唇角微微上扬,似在想着什么,“古姐姐,让我猜猜你的样子,你肯定……是个大美人。”
这话极为突兀,古若妍愣了一愣,不知她为何说起这个,随即笑道:“不不,我相貌丑陋,丑如嫫母、无盐,所以才戴面纱,怕吓着别人。”
慕雪迟脸上立即『露』出得意的笑,“你别自嘲,我眼睛虽看不见,但其他地方灵着呢。”
“怎么讲?”
“平日你戴着面纱,常人看不清你的容貌,可你也有摘开面纱与人说话的时候,我听见对方见你之时无不张大嘴巴,『露』出讶异之声,显然是被你的美貌所惊慑。”
“哈,这个你都能听出来?”
“我眼睛瞎了,所以耳朵和鼻子都特别敏锐。你并未熏香,但身上却有一股幽兰气韵、绝俗之香,可见实乃天成……”
古若妍听她说着,只是暗笑,并不打断。
“楼下有人吵架。”慕雪迟忽然耳朵一动,说道。
刚说完,楼下的争吵愈发激烈,还传来桌子椅子挪动的声响,把小蝶给吵醒了,『迷』『迷』糊糊『揉』着眼睛,鼻中嗯嗯哼哼,老大不高兴。
古若妍见她起身,上去安抚。转眼却见慕雪迟也起了床,素衣胜雪,娇躯颤颤,急忙道:“让他们吵去呗,你起来干什么,当心着凉!”
慕雪迟指了指窗户,说:“外面下雨了。”
古若妍起身推开窗,“吱呀”一声,风立时吹了进来,夹着凉丝丝的雨,将灯火拨的摇来晃去。
她眸光圈转,见似珠的雨点从屋檐边落下,在瓦上敲出轻微的滴答声,不觉眼中已闪烁着晶莹光点。
“雪姑娘,你耳朵真奇了。”她回头时,见慕雪迟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一根玉笛,“这是……”
“突然起了兴致,想吹奏一曲……”
此时夜深了,下面的人还吵嚷个不停,令人心烦意『乱』,还不如听笛声洗洗耳朵。古若妍回身坐在小蝶身旁,“那好,你请吧。”
慕雪迟慢慢走到窗边,吹响玉笛。
笛声悠悠,好似看不见的细网,在这清冷雨夜里蔓延开来。
此时月『色』朦胧,雨雾升腾,恰如月亮周围笼罩着层层轻烟,分外『迷』人。
古若妍心底像是冷不防被触碰了一下,她望向窗外的夜『色』,雨线正如剪不断的愁丝洒向这苍茫大地。
“啊……”她的眼神逐渐变得『迷』离,毫无防备地陷入到无尽回忆中去。
“谁在吹笛?”
“好美妙的曲子!”
这笛声悠扬婉转如九天凤鸣,客栈内无论店家还是客人都被惊到,众人纷纷竖起耳朵听。
有的人甚至将头探出窗外张望,想看清吹奏者是谁。
这时就连正在争吵的人也被这笛声安抚下来,息偃怒气,侧目向外望去。
淡月渺渺,夜雨潇潇。
笛声与雨滴声出奇和谐,交织着一种静谧而恬淡的妙韵。
所有的窗户尽皆被打开,笛声在客栈每个房间内逡巡来回,宛如飘『荡』的仙灵。
笛韵如流水般在人们身边环绕,轻轻柔柔,将所过之处的戾气与烦躁都为化为无形。客栈里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安分了下来,陶醉在这天籁之中,尘世喧嚣顷刻消散。
只见古若妍眼中越发晶莹,如同一汪秋水,叫人心醉。
渐渐的,笛声中多了几分苍凉之感,如泣如诉。它无孔不入,触动着人的心弦,将最深处蕴藏的伤情与怀念一点一点牵引了出来。
孤冷、凄清、幽怨……诸般感觉都包含在这曲声里,纷至沓来。
小蝶已是止不住地哭了起来,她自己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心里就好难过。
这时一声长音,在夜空之中回响,袅袅不绝。
再看时慕雪迟已用净布将玉笛细细擦干,收入锦袋里。
过了好一会儿,人们似梦醒般惊愕,竟不知笛声是何时停歇的,纷纷感叹这曲子的神奇魔力。
而刚才激烈争吵的人受到笛声安抚,心境已颇为平和了。
“对不起老弟,是我的错。”
“哪里的话,该我给你道歉!”
双方互相致歉,握手言和。他们看着屋里翻倒的桌椅,大感忏愧,只觉得有什么事情不能心平气和地谈,干吗非要急眼。
“古姐姐……”小蝶啜泣着唤道。
古若妍定定出神,仿佛刚经历了一场缥缈而幽远的梦,把心都化在这笛声之中了。这时听见小蝶在耳边呼唤,身子一抖,猝然回过神来。
原来自己已被笛声所催,陷入回忆之中,怆然涕下。
慕雪迟听出她的异状,嫣然一笑,“曲境通幽,古姐姐亦是『性』情中人。”
古若妍面颊一红,将脸上的泪痕擦干,反问道:“谁不是呢?”
“哈哈,说得好。”慕雪迟笑道。
小蝶也是第一次见古若妍这幅模样,在她心目中,古姐姐一直是刚强坚韧的,而此时此刻,却完全是一个脆弱可怜的小女人。
这一曲吹得口干,慕雪迟倒了杯茶喝,“前日我被人所救,以测字为回报,测完他说挺准的。这两天承蒙你照顾,雪无以为报,便也给你测个字吧。”
“好啊。”
古若妍见她那灰白幡上写着那八个字,也想见识一下“测字算卦”的奥妙,“就测‘妍’字好了。”说完也走到桌边坐下。
慕雪迟默了一阵,伸出手来抓着她的手,在她掌心写起字来。
“妍之一字,左边是一个女,右边是一个开,可谓女人如花,守着意中人,芳心待开。”
魂牵梦绕,待开未开,无法吐『露』心中情愫,这些年来一直是古若妍的憾事。
“姐姐,我说得对么?”
“嗯,你接着说。”古若妍脸皮微热,抽回了手。
现在他在做什么,已经睡了么?
不知下一次相见,又是何年何月?
“能被古姐姐爱慕的人,该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呢?”雪姑娘秀眉微挑,调侃道:“必是光芒万丈、人人敬仰的大英雄、大豪杰。”
“你真是太高看我了。”
古若妍不禁一笑,想起俞修龙在会场上痛打厂卫的情景来,而且为救自己和小蝶,他什么也不顾,心中不觉一甜。
“我恰结识一个人,就是救我的那个男人,浩气刚正,若能得势,将来必是大英雄大豪杰!”慕雪迟笃定地说道。
“那可好,怎么不叫他伴你同行呢?”
“人各有志嘛,他有他自己的打算,有老母侍奉,还有大仇未报。”
古若妍心底泛起一阵涟漪,古家家破人亡,自己也背负着血海深仇,可是这仇自己却不知向谁去报……
慕雪迟接着解字,慢慢道:“‘妍’者,一为巧慧,这一路我有何事都不消说,你竟似能看穿人心一般,别人说了的你懂,别人没说的你也明了,总会提前做好准备,妥当安排。”
“路荒道杂,姐姐始终能找到合适的路往前走,从未『乱』过方位。”
“雪姑娘过奖了。”古若妍回头看了眼小蝶,见她已经安然睡去,一张俏丽的小脸儿显得越发可爱,心内稍安了一些。
“‘妍’者,二为美丽。”说到此处,慕雪迟胸口一起一伏,重重叹了口气。
“百花争妍,姐姐如此国『色』天香,易引人妒,是以没有天灾,却有人祸……”
“听姐姐说话,轻缓温润、知书达理而不自傲,足见家教甚好。逢路人讲经据典,你也能立时会意。但凭这些,绝非大户千金而不可为之。”
“你说自己家在云南,可我听你说话却隐隐带着闽南口音,显然你自小在那边长大,而非云贵之地,因变故所致。”
“这个变故,让你命运陡变、家破人亡,古姐姐,我说的是也不是?”
古若妍被她说中身世和遭遇,心底猛颤。
刚才那笛声可不简单,自己听着听着便似回到了那个时候:火光冲天的古家,血泊之中的亲人,寒霜飞雪般的刀影,还有歹人那放肆的狞笑……
仿佛触动了她心底最深处的机关,一幕幕惨景如烟飘来、如雾散去,心酸、苦楚、恐惧一发涌了出来,不觉体内血气渐热,嘴唇咬紧。
“古姐姐,古姐姐!”慕雪迟听着她的动静,从其呼吸声中觉得不对,问道:“你没事吧?”伸手去握她的手。
“哦,没事,没事。”古若妍感觉自己的泪又上来了,忙举手去抹。
“对不起……”
慕雪迟感到手上落了一点温热的水滴,心知是她掉的泪,“我这算命测字实乃玄虚之术,胡『乱』猜测,有些话不见得准,你别往心里去。”
见她那一脸歉意的样子,古若妍反过来安慰她道:“没事,你接着说。”
“这几天夜里,你睡得并不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即使梦中也是长吁短叹,心事颇重。”
慕雪迟明察入微,竟至于斯。
“我听人说‘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其实今晚之前我便感觉到了……虽然看不见,但却听得出古姐姐心底的不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