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数艘船只正在大海上航行,天边耀着暗金『色』的晚霞。风蕴着一股股腥湿之气,将海面吹得卷浪飞沫,波澜滚滚。
此海浩淼广袤,绵延千里,周围被明、朝、日等国所环包,时人皆称其为“鲸海”。
“咚咚咚”,一人走出船舱来到了甲板上,风立时将衣服吹得向后飘起,此人名为徐一贯,是本次出行日本的副使臣。那风携点点海水飞到他口鼻间,又腥又咸,他不禁皱眉,嘴里“啧”了一声,似颇为不快,将手里拿的大衣抱紧了些。
在石星的策划下,这队临时组建的“大明使团”先入了朝鲜,劝说朝鲜众人接受和谈。在此前朝鲜亦有多名主战派,对和议意见很大,认为这是贪生苟安,有辱国誉的行径。
船身摇晃,徐一贯举目向前望去,只见成元齐穿得单薄,正立在甲板上远眺,须发被风吹得不住飘飞,衣袍猎猎作响。在海天阔景之下,如一尊岿然不动的人形雕像。
徐一贯不禁赞道,“英雄虽暮,风采却是依旧。”
他还记得那日,成元齐一人面对朝鲜十余名主战官将,痛陈利弊,掷地有声。
“数年前壬辰倭『乱』……我大明雄师所到之处,一战即下平壤,再平开城、汉城,为朝鲜收复两千里河山……虽说倭贼败退,但我们自己亦损失上万兵将,至于钱粮耗费更是无可计数。
“眼下倭国畏于我天朝神威,主动乞和,正是止戈养息的良机!你们若是拒不接受和议,一意孤行,届时免不了与日倭再起战火……难道非要弄得血流成河、民不聊生才肯甘心吗?!”
他一人开口,却有势不可挡之威,将众人耳朵都震得嗡嗡直响,“今日我来是代表大明天朝,把话说到这里,认可与否是你们的事……不过若是以后再出了什么『乱』子,那可休怪我大明不讲情面。”
这一席话声韵铿锵,恩威并施,朝鲜君臣听后皆是大汗淋漓,不敢再有异议。
“成先生,您担心着凉。”徐一贯走上前,双手将大衣递过去。
此时成元齐听见来人提醒,转头微笑道:“不用,吹吹风舒服。”
徐一贯便站直了身,拍了拍酸痛的脖子,感叹道,“海上颠簸好几个月了,真让人难受……您说您一把年纪,干嘛还遭这份儿罪呀?”
成元齐望着空中飞鹜,目光追随,似要把天看穿,说道,“遭罪吗……呵呵,老夫倒没觉得。”
这段时日他一直呆在船上,除了喝茶下棋,便是眺望海景。虽然枯燥,但却充满了希望。
眼下出使日本,对他而言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轰、轰……”
大海茫茫,与天相接,此间天『色』愈昏,海天浑然一『色』,无边无际。暗涛汹涌,滚雷之声从远空响起,越来越近。这船在海上行驶,又遇上坏天气,仿佛误入了恶鬼领地的行人,无时无刻不处在危险之中。
“唔?”成元齐抚了抚须,双眼中倏然闪过一丝亮光。
说时迟,那时快,伴着“哗哗”之声越来越响。忽地腾起一股大浪,好似人立而起的巨兽一般,恶狠狠朝船头打来,威势滔天,直欲把这艘船拍得粉碎。
“哎呀!”
徐一贯登时吓得脸『色』刷白,险些软倒在甲板上;电光火石之间,成元齐伸出右手一把拉住他手腕,几乎同时左掌挥拍,大袖飘『荡』。但听“轰”一声响,震耳欲聋,水滴飞洒,如成千上万颗断了线的珠子,蔚为壮观。
那巨浪竟这一掌硬生生被拍散开去,极不甘心地落回海中,偃旗息鼓。
“成、成先生……都说您武功盖世,天下、天下无敌……今日我算是见识了。”经刚才那骇人一幕,徐一贯仍是惊魂未定,脸如土『色』,腿股止不住地战栗。
海面昏黑如墨,瞧不清它底下到底藏着什么,令人生惧,此时风雨渐大,海浪拍礁之声交叠响起,更是给人增了几分恐慌感。
“区区一点儿武技,何足挂齿?”成元齐放开他手臂,理了理袖口,说道:“海上天气变幻莫测,这会儿由晴转阴,徐大人,咱们还是进舱去吧。”
船在海中摇曳加剧,徐一贯被晃得有些恍惚,脚下直如趟水一般,深一下浅一下,分外虚浮。
“俞修龙,你打死王大,本该以命相偿!念你为人忠孝,且此次属于护母救妹,情有可原。可你杀人属实,目无法纪,虽然自首,亦难释免……”
“经审议,案犯俞修龙受脊杖五十,发配辽东充军。”
辽东之地历来战事频仍,环境苦寒,是明朝发配充军的几大要地之一。只因俞修龙是湖广之人,遵循“南往北充,北往南充”,故而充往东北边疆。
听到判决,俞修龙仍低垂着头,眼中灰蒙蒙一片,心如死灰。之前仵作早已验过尸身,那王家老大肝胆皆破,浑身多处伤痕,确系被殴致死。
判决已下,俞修龙对斗杀之罪供认不讳,俯身受杖。
“啪”、“啪”、“啪”,刑杖一下又一下击在他背上,不多时俞修龙便已皮开肉绽,冒出血来。
所幸杨老爷曾差人打点过,名为五十,实则俞修龙只挨了二十多棍,而真正使劲的却只有前面十下,全为做出样子来。
“哥哥,哥哥!”
阿婷流泪呼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俞修龙被戴上刑具,被差人押走。
“我的儿,我的儿啊……”曾淑瑶欲哭无泪,她怎么也不愿意相信,此次儿子回家竟成了一名杀人犯,“我们一家本本分分,从不曾有半分害人之念……为何老天爷总是无端降祸于我们……啊啊,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呀!”
阿婷搀住悲痛欲绝的母亲,自己泪流不止:哥哥被发配戍边,这一去只怕是凶多吉少;而妈妈和自己相依为命,若是再有什么祸患,还有谁能保护我们母女俩?
“我和妈妈一定……等你回来……”
俞修龙先被江宜衙门收押,坐了一段时日的监牢,而后带着已收拾好的东西,发配上路。
“没想到我和大熊一样……”俞修龙戴着囚枷,随官差穿岭过冈,在路上如同行尸走肉,只知道往前一直走。他从一个人人称赞的抗倭英雄变成杀人囚犯,这等落差滋味实在太不好受。
这日,三人已北上到了河南开封,越往北走,天气越发冷了起来,朔风不断。初入寒秋的时节冷得叫人没有防备,俞修龙生『性』刚阳倒还不怎么怕;可那两个官差却就不同了,他们既无刚阳体魄御寒,而且一路上风口又多,毫无遮拦,嗖嗖几阵风吹过,浑身不禁哆嗦起来,便想找家酒铺喝酒暖身子。
“店家,上酒!”
两位官差寻定一家店,撩开门帘,寻了个靠里的位子坐下。此时进了屋内,暖意陡增,很是惬意。他们俩卸下腰刀丢到桌上,刀摇摇晃晃,“当啷啷”直响。
“两位差爷,要点什么?”店小二见是官差,上来点头哈腰道。
“天气凉了,给爷烫点酒来喝,切几盘肉。”
“好嘞,马上就到!”小二麻利下去准备酒肉。
官差见俞修龙脖子上锁着大枷,颇不方便,遂对他说道:“我们敬你是条汉子……那王大让我们头疼的很,得亏你除了他,算是给我们免了一个麻烦;再说杨老爷也曾提点过我们,要照顾照顾你,此间没其他人看见,咱们给你把枷除了,好让你舒服吃点东西。”
“多谢差人大哥。”俞修龙闻言高兴起来,他想自己这也算不幸中的幸运了吧?
脖子上挎个六七斤的大枷,走了数百里路,穿山越岭,俞修龙早就难受的很了,立刻将身子凑上去让他们解封卸枷。
随着“咔擦”一声,他脖子周遭只觉陡然发轻,好似轻飘飘没有重量一样,举了许久的双手也能活动开了,立时便舒坦许多。
温热的酒端上来了,还有肉块、馒头等吃食,俞修龙喝了一点点酒便开始吃馒头,刚吃几口,感叹道,“北方的面好啊……这馒头做得比那家店还好吃。”
他回想起与阿婷一起吃馒头的情景,眼眶不由红了,馒头哽在喉间变的有些难以下咽,“妈妈……阿婷……”
两个差人大口喝酒吃肉,没怎么注意他的神『色』。
三人正在吃喝,店口前门帘倏然被掀开,“呼”,一股寒风立时灌了进来。
“死老鬼……你站住,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