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一朝失势,人犬相欺
唐顺宗即位,永贞元年,时令初春。
东都洛阳城中,诚王府邸,一破败偏僻之处,传出阵阵女子喝斥数落之声。
“你还真当自己是我们王府上的乘龙快婿了?若非我们老爷为人廉明、心善,怎会留你这等的废物,在此混吃混喝?莫说府中干活的杂役了,我看便是前院的看门之犬,你都尚且不如!”
这侍女装扮之人正白眼一翻,鄙夷道:“不会真以为我家小姐会委身与你吧!你还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长得丑,想得美!”
这身着侍女衣服的女子,薄唇狭目,端的是一副尖酸刻薄的模样,正对着眼前坐着喝茶的青年,指指点点不停的数落道。
那口水横飞之际,俨然胜似一个喷壶。
而被数落辱骂的青年却不以为意,神色依旧,心道。
“这侍女也不知道哪来的这等闲心,非要与我这不受待见的外人较劲!大清早的不去伺候自家主子,偏偏寻到这偏僻的院中,如这般行径,每隔几日便要往复一番。”
这刁蛮的侍女见那青年依旧不为所动,心中更是气急败坏。
“喂,我说李雨宁,别以为装聋作哑就能蒙混过去,我劝你有些自知之明,我家小姐,乃是当朝王府的金枝玉叶,你也不撒泼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莫说现在了,搁在以前你父亲未被削官之时,你也是高攀不起!”
“哼,也不知王爷怎么想的,你一不上工,二不劳作,却还要领取月俸!”
她嘀咕几句,见李雨宁并未瞧她,于是暗动手脚,轻轻打开了本应分发给李雨宁钱袋,不动声色的又衔走了几文银钱。
这月俸实乃应本人去账房领取的,加上李雨宁不得随意走动,这一众侍从见之有利可图,便将此代为领取并几度克扣。
“喂,可莫说我没提醒你,执意如此是没什么好果子吃的!”
然后便将那所剩无几的钱袋子随手扔在了一旁。“本月月俸我可放这了!你好自为之。”
这李雨宁好似对这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一般,只是换了个姿势,转而背对着那个喋喋不休的侍女,端起案几上的清茶,继续看着手中的书籍,悠然自得的饮用了起来。
这种视若无物、高高在上的漠视,着实令那侍女抓狂不已。
眼下便疾步走来,猝不及防之际,李雨宁手中的书籍已被其一把夺去。
只见那侍女将书籍愤然扔在地上,一边恶狠狠的咒骂着,一边猛的践踏了几下。
“我叫你看,我叫你看!”
李雨宁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弄得措手不及,但见她足下践踏之物,却是瞬间怒目而视,猛然站起身来,愤然将手中的茶盏“哐当”一声摔碎在地。
恶奴!尔敢!
“哼,我看你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平日间辱我骂我倒还尚可,我便自当不愿与之计较,谁知你这恶奴变本加厉,竟敢这般放肆!可知你足下之物是什么吗?那是德宗先帝,多年前因我爹爹守护边关有功,亲赐的兵书!”
那侍女见平时文质彬彬、不卑不亢的李雨宁竟一反常态,顿时目瞪口呆,语塞当场。
李雨宁面色一沉。
“哼,是谁给你的狗胆,真以为身在王府便目无旁人了吗?你这狗奴才,平日间,便似是嚣张跋扈惯了,却是连先帝也都不放在眼中!不错不错,你才是真的牛,我李雨宁是自愧不如,胆敢践踏御赐之物,无异于辱没圣颜,你可知你这一颗脑袋够砍几次的?”
“你,你,你胡说!你说你这是先帝御赐之物,便就是如此了吗?你可有证据吗?否则,便是污蔑!况且,我对此并不知情啊。”那侍女显然没有料及李雨宁一反常态,突然发难且步步紧逼,一时间言语无措,心神紊乱。
“哼,不知情?眼下事实俱在,你认为会有人相信你吗?”李雨宁冷笑道。
是啊,不管此物是否真为御赐之物,眼下都在她脚下踩踏着。倘若这李雨宁言语为真,莫说她是王爷府上的一介奴仆,纵是那王府的郡主,也定然难逃罪责。
这么被李雨宁倒打一耙,那女侍已然冷汗直冒,支吾了片刻后才渐渐回神,旋即装腔作势的狡辩起来。
“不管你所言是真是假,怕是知晓此物之人除了先帝也鲜有人知,况且先帝已故,我又怎知其中真伪!莫说你现在无官无职无法朝圣求证,便是你加官进爵难道当今陛下也会召见你吗?”
这侍女倒也机敏,一言击中要害,这番交锋之际,也渐渐掌握了主动。
那侍女狭目一横,继续讥讽道:“你爹渎职,丢失了圣上御赐的虎符印信,致使调军不及错失战机,纵使敌首逃离,此举无异于放虎归山!倘若他日我大唐边关因战火再起殃及百姓,便是你们镇北将军府的罪过。如今没有株连九族,已是陛下开恩,你还有何颜面朝见圣上?”
那侍女到底是王府中人,却是有几分见地,眼下竟一扫颓废,趾高气昂的看着李雨宁。
不错,圣上勃然大怒,不仅削去了李雨宁父亲的官职还将其打入了天牢。
也正因如此,李雨宁失去了家族的支撑,在这王府之中也变得举步维艰。
而李雨宁所遭受着欺辱,所有的起源,均来自昔日诚王与镇北将军府邸的联姻之举。
李雨宁何尝不知,凭他现在罪臣之子的身份莫说是面圣,便是连那皇城都无法靠近半分!
甚至说的更加现实一些,他这失势之人便是连随意进出王府的权利都没有了。
李雨宁心思转而回到当前境地,冷笑道:“想不到你这恶奴,却也有几番见识,不过可莫要忘了,再不济我也曾是大唐五大镇国将军之一镇北将军之子,虽说今时不同往日,但也须知,瘦死骆驼比马大!你若不信,可敢随我出府对峙?”
要说这李雨宁,也是极善隐忍,胸怀城府且锋芒不露之人。在他失势期间这群恶奴虽然言语相向,但碍于自己身份特殊乃是罪臣之子,加之孤身一人深陷王府从而忍气吞声,幸得今日良机,便想着出口恶气。
这是人便有着三分傲气,若是天天被人欺负,任谁也不能这般屈辱的活着!
那侍女也是揣揣不安,先是被一顶辱没圣颜的帽子扣得七荤八素,头晕眼花。好不容易镇定下来,但听李雨宁之言,也暗自心知,这失了势的将军府之公子,也断然不是自己可以撼动的,虽说平日间言语上欺凌于他,但是说到底,还是因为她背后有所依仗,倘若真是与这落魄的公子哥出去理论,自己定然吃亏。
于是这侍女见恐吓不成,立时便漏了怯意,急忙将地上的册子拾起擦拭灰尘,神色急转直下,谄媚的赔着笑脸。
“李公子,您也知道,眼下贵府已被削官,这身份自然与我家主子相差甚大,犹如云泥之别,我虽然言语冲动,但这也是为您好。”
那侍女仿佛换了副嘴脸一般,竟开始设身处地的为李雨宁考虑起来。
李雨宁见其一计未成,转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劝诫自己,也是觉得十分好笑,便煞有其事的继续听道。
“您仔细想想,这东都洛阳之中,莫说那王公贵族,便是那多少高官权贵都是盼望与我家小姐交好,您这没有了后台就像那老虎落入了平阳…后面的话语难听我也不便明说,您自然心知肚明。虽说我先前言语激动,多有得罪,但也绝无冒犯圣上之意!我就是怕你走错了路,毕竟有些路看着前途平坦,但若赤脚走上一走,那石子硌脚的痛楚还得自己承受不是?”
李雨宁自然明白她的言外之意,但这“削官”二字听得着实刺耳,不住微皱眉头。
“父亲虽说现在身处牢狱,但也是曾经受了赏、封了地、被赐予国姓为一镇之节度使,不过为了皇权专制,才便被调回京都出任镇北将军手无实权的官职,眼下身陷囹圄,也不知是否安康。”
“而这侍女说我失了势就如同没穿鞋的人,却是十分贴切,但要说我试图高攀王府这棵大树以此飞黄腾达、东山再起,却是荒谬之极。况且这条路也绝非康庄大道,从这侍从对自己不断刁难的态度,便已然可见一斑。”
若非没有人在背后撑腰,尔等焉敢如此!
如今李雨宁寄人篱下,心中自是万般苦涩,他委身于此,每每行事皆为小心谨慎、从不多言多语,避免落下话柄。
这般行经已然不似他原有的那种开朗活泼的性格,虽有诸般无奈,也唯有忍气吞声。
不禁感叹,一朝失势,人犬相欺!
眼下自己便似那老话中所说一般,心念至此,喃喃而道。
“虎落平阳被犬欺,龙困浅滩遭虾戏。得势猫儿凶似虎,没毛的凤凰不如鸡!”
虽说李雨宁也有意教训她,但是碍于自己身份在这王府较为敏感,实在不应张扬,若真是执意惩罚,无异于给他人落下口舌,这终归不是上上之举。
倘若王府借题发挥,便是给了他们借口将自己逐出王府,那么自己和将军府将颜面扫地。加之诚王那清廉贤明的形象,一切的不是与过错都将由将军府所背负,届时自己便真的似那黄泥巴掉进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李雨宁一声不吭,一把夺回书籍。
父亲匆匆入狱,自己身陷王府,虽为同一天地,奈何相见无望,而这本兵书也是父亲当年将他送入王府时,留下的唯一之物了!
望着手中之物,李雨宁心中无限酸楚,想到父亲锒铛入狱更是心乱如麻,那牢狱之中也不知父亲是否安好,脑中却是久久浮现出,父亲送自己进入王府的最后一夜。
父亲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置于自己双肩,往常精光四射透着威严的双目,此刻也布满血丝,夹杂着浓浓的期许与不舍,语重心长道。
“吾儿,你方至十八,此次入府,你我父子也不知何时再得相见,虽未满二十,但爹爹提前送你雨宁二字,你需当细细品味,沉着忍耐才是啊!”
他姓李名晴字雨宁。
这雨宁二字,既是对名的补充,更是取自雨过天晴,乌云骤散,晴空万里之意,是乃提醒自己虽然眼下形势严峻,但是终有晴空之日,不得妄自菲薄。
李雨宁脑海中的一幕幕稍纵即逝,心中惆怅万千。
眼下那侍女就站在眼前,自己也无心思训斥了。右手一甩衣袖,负于身后,背对着那侍女飒语而道。
“哼,我本不愿与尔等为难!回去告诉众人,我李晴虽说家道中落,但是血气尚存,倘若再来惹我,定会不惜一切代价让你知道什么是自食其果!滚吧!”
那侍女闻言,见捞不到什么便宜,也不再自找没趣,置气的轻跺一脚,横了个白眼讪讪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