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以为生的暴食能力,在此时变成了最可怕的诅咒。
暴食一如既往强悍,哪怕在世末的白芒面前,它依旧可以发挥作用,但代价就是洛忧要不停遭受被湮灭的痛苦。
当白芒涌过肌肤,疼痛有如岩浆般沸腾翻滚,像一头蛰伏已久的黑色恶魔从沼泽中爬出,发出尖厉长啸,张开利爪獠牙疯狂撕扯他的血肉。汗水挤开体表血液,不停从全身上下钻出,有若胶质,覆在皮肤上发出阵阵灼热。
白芒淹没身体,从头顶到胸腔都被一股冰到极致的凉意包裹,体内像是出现了无数根倒插着的针,密密麻麻布满每一寸血肉,以极高频率反复抽刺着,痛楚随之爆发,全身上下都仿若被点燃,先前的针刺感与凉意都在这股霸道至极的痛楚下消弭,皮肤、血肉、内脏、骨头甚至骨髓感受到被烈火焚烧般的炙热,这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痛苦。
洛忧不愿放弃,早就开启了不灭之躯,但在世末的湮灭下,无穷无尽的细胞储量瞬间见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
洛忧就像深海中的溺水者,在求生本能下抓住身边的任何东西,拼了命地压榨体内的细胞,乃至那些不属于IpS的体细胞都被强行吞噬,只为不那么快死去,能多活一秒也好。
最终,IpS干细胞被消耗殆尽,只剩下最后一个细胞,它存在于体内最深处的位置,在一个平时永远不会探索的地方,就像黑暗中的最后一点光。
一个细胞微不足道,但为了活着,洛忧仍是拼了命地将其汲取。
当最后的细胞融入暴食力量,蓦然间,洛忧看到了一抹紫色,纵然一闪而逝,却依旧清晰看到了它。
江南雨,古巷韵绸缪。油纸伞中凝怨黛,丁香花下湿清眸。幽梦一帘收。
洛忧闭上眼,眼泪滴答滴答落下,悲伤自语着:“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
霍安里森没有理解话中深意,他的声音犹若洪流,淹没一切:“万物终将凋零消逝,化作降临的泪雨。”
“轰!”毫无征兆,霍安里森的头被抓住了,只见洛忧垂死挣扎伸出手,另一只手探入怀中,取出了一样东西...
此时此刻,联军依旧在通过实时画面注视战况,当看到洛忧手中的东西,未来瞬间僵住,眼神中充斥着浓浓的惊愕,不可置信地颤声说:“什么时候...”
未来赶紧检查自己的空间袋,因为荆棘冠的不稳定性,她早就将其密封保存在空间袋中,但此时,它已经不知所踪。
蓦然间,未来回想起联军出发前,拜坦斯曾掀起漫天黑雾,说要和洛忧说“悄悄话”。
难道是那时候...
“就是这样,向着深渊前进。”在冷酷的声音中,众人蓦然发现,拜坦斯已经遁入黑雾,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诡笑在战场回荡,“只有怪物才能击败神明。”
未来足足僵了两秒,当即利用后门程序强制夺取女武神的通讯权限,将自己的叫声通过扩音装置扩散出去:“洛忧!!!住手!!!!!!”
喘息声在战场上空回荡,周围一片死寂。
“你控制不了荆棘冠,只会变成一头疯狂的怪物,加速我们的灭亡!你难道想变成那种恶心的东西,让我们连和家人告别的机会都没有吗?!”未来悲哀的声音在空中回荡,沉若死水,“我们已经输了,不要再抵抗了...对方有什么要求,都答应它!它既然能灭世,一定也能创世,让它给我们创造一个世界吧!哪怕是虚假的,也好过彻底湮灭,不是吗?”
洛忧转过头,但并没有看向未来,而是在目所能及的地方俯瞰着,他的目光穿透亘古的地壳,向着地心坠去,仿若要越过这1.2万公里的距离,寻找一个不可能看到的身影。
碳基生物实在是太渺小了,声带交流的方式只能以每秒340米在空气中传播,跨越1.2万公里需要秒,但他们的声音在1秒不到的时间内就会快速衰变,消失在茫茫世间。
在冷酷的物理法则面前,洛忧的声音注定只能融进夕阳落日的余辉,攀附在飞鸟身上,坠入湍湍小溪的水流,弥漫在风中,飘摇在雨中,只能漫无目的地游荡,孤独等待着那个不可能听到这句话的人。
“唯...”这是注定无法被聆听的声音,“我爱你。”
“轰!”荆棘冠覆面。
从这一刻起,洛忧死了,真正意义上的死了,世上再无这个人的存在,唯有一只怪物。
荆棘冠下,鲜血浸透发丝,猩红而夭妍,血珠钻入皮肤,无穷无尽的荆棘从洛忧身体里长出,遮天蔽月,交错缠绕,组成了恐怖的巨网,挡住来自世间的一切光亮,投下延绵不绝的黑暗,最终膨胀成某种黑色原油状的组织物质。
蔓延出去的黑色器官组织无止尽地膨胀着,密密麻麻地长出了成千上万张巨口,在巨口的撕咬下,虚无的空间被咬碎,时间混乱扭动,万物悄然化作齑粉,连世末的白芒也不例外。
暴食扑向霍安里森,怪物与神明纠缠在一起,不断湮灭彼此,吞噬彼此。
白芒一如既往,寂灭一切,荆棘亦不例外,但当一处荆棘被寂灭,又会有千百处荆棘爆发,缠绕霍安里森全身,将世末白芒撕成千万片,逐一吞噬。
和狂乱的暴走不同,暴食的攻击有着极其明确的指向性,一股无法理解的力量操控着它,向着霍安里森不断前进。
“怎么...可能...”这一幕超出了未来的认知,她无法理解,洛忧的身躯和意识都已在荆棘冠下消逝,到底是什么在驾驶暴食?...
“吼!!吼!!!”嘶哑狂乱的吼声弥漫在每一处空间,世末白芒被不断吞噬,又不断复现,暴食的身躯亦是如此,在世末的白芒下湮灭又新生。
此时此刻,巨大的立方体如同泰坦般伫立,高耸入云霄,仿佛要刺破这浩渺的苍穹,裂缝后的那只眼睛正注视着一切,耀斑在眼瞳中不停流动,汇聚,一股又一股汹涌的能量犹如惊涛骇浪般喷发,无穷无尽的凶兽狂啸而出,但一切已是徒劳。
荆棘洪流铺天盖地,以不可阻挡的速度蔓延生长,穿透岩层,直扑穹顶,以暴食为中心呈放射状向外扩散,无关数量,无关质量,没有一只凶兽逃出荆棘巨网,它们的身体在痛苦的嘶吼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溶解,彻底崩坏。剥离下来的血肉瞬间开始蠕动,破碎的兽躯开始长出暴食荆棘,犹如归巢般和主体连在一起,成为了它的养分。
暴食撕咬着霍安里森,疯狂推着它撞向立方体,霍安里森想要挣脱,但所有用作挣脱的肉体都瞬间被吃掉,唯有眼睁睁看着自己撞向那道降临的裂缝,发出一种扭曲的,震慑灵魂的绝望咆哮。
一切已是徒劳,只不过徒劳者换了一方。
“轰!!”当暴食与霍安里森一同撞在立方体裂缝上时,宣泄的能量爆发而出,一瞬间便布满苍穹,引得漫天卷云九天狂舞,连周围的气体都在能流中消失殆尽,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真空,犹如黑洞般爆发出恐怖引力,将四周的断壁残垣皆数卷入其中,拧成了无数的齑粉。
联军虽然位于海岸线,但也处在波及范围内,所有人突然眼前一黑,感觉自己好像不由自主地飞了起来,随着耳边传来的呼啸爆鸣,所有人陷入了失聪失明状态,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与此同时,众人脚下的世界似乎开始颠倒,所有的感官在这一刻被摧毁,仿佛被放逐到了无尽的虚空,在汹涌的时空乱流中坠向深渊,与原本的世界彻底隔绝…
...
...
...
当莫谦再睁开眼时,抬头便可看见卷云翻滚的天空,他的脑袋上颤着绷带,周围士兵都在忙着抢救伤员,只有叶梓萧静静地坐在一旁,腿边散落了一堆刚刚用过的医疗物品。
莫谦捂着发胀的脑袋从地上爬了起来,嘶哑地问:“发生了什么?”
“看那。”叶梓萧目光遥望向天际彼端,昂了昂下巴。
莫谦呆呆地顺着叶梓萧的视线看了过去,当看清远方的一切,他如同雕像般凝固在了原地。
无数的尘埃弥漫在空气中,悄无声息地落在人的身上,在极短的时间就能积上厚厚的一层灰,连苍穹之上的云层都已经被这黄土尘埃浸染。
远方,最后的立方体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由灰烬组成的浮屠通天而起,冲破尘世桎梏,连接着大地与苍穹,仿佛是在向虚无缥缈的神明挑衅。
那里,空无一人。
沉默许久后,莫谦呆呆地问:“洛忧和咩咩呢?”
叶梓萧抽着烟,淡淡地说:“别让我说那么清楚。”
莫谦的神情恍惚,像是大梦未醒,他又问:“洛忧最后拿出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叶梓萧摇了摇头:“不知道,未来也没研究透。但让我猜,我觉得应该是和我们一样的东西。”
“和我们一样?”
“反抗者。”叶梓萧指了指头顶,仿佛是在指着1600亿光年的宇宙,打趣地说,“它和我们一样,都想活着,都选择了反抗。”
莫谦无言,周围只有同伴们走动的声音。
这时,克劳迪娅推着约翰路过,还说着悄悄话。
莫谦下意识问:“去哪?”
“回家。”约翰搂过克劳迪娅,在她的腰上亲了一口,幸福地笑着,“我们要结婚了。”
“哦...”莫谦这才发现,联军的第二批运输机已经来了,正在陆陆续续把人接走,数以千计的运输机从最后的战场起航,踏上归乡之路。
大家都在等着回家。
这时,莫谦看到约翰手上有纸笔,他就多问了一句:“你在写什么?”
约翰扬了扬笔记本,说:“写我们的故事。”
莫谦一愣:“我们的故事?”
约翰推着轮椅靠了过来,给莫谦展示着本子上的一笔一划,说:“我已经不再年轻,以后可能会忘事,但纸上的字不会忘。写下来,这样我以后就能坐在火炉旁,给新生代的孩子们讲述现在的故事。”
莫谦无奈地说:“立方体消失了,崩坏也已经终结,新生代孩子没经历过这些,对他们来说,崩坏可能就和白垩纪的陨石一样虚无缥缈。”
约翰笑着拍了拍莫谦的肩膀:“所以,到时候如果你还活着,记得来给我作证...对了,下个月婚礼,必须来啊!不来我向你宣战!”
莫谦噗嗤一笑,挥了挥手,目送这对青梅竹马离去。
乱世风雨吞噬一切,但终有人扛过风雨,厮守一生。
约翰和克劳迪娅走后,莫谦也登上了撤离专机,不知为何,时间在此刻变得如此漫长,周围的一切都变慢了,就像一场梦。
也许真正的梦境能淡忘一切,莫谦要来一副耳机,插进座位,在播放器里选了一首歌,闭上眼聆听。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
流浪。
叶梓萧偶然瞥见莫谦听的歌,不由皱起眉头:“不是吧你,听这么老古董的歌?”
莫谦拿胳膊肘捅了一下叶梓萧,说:“别吵,放给洛忧和咩咩听的。”
“你个土嗨,什么鬼审美。”叶梓萧摘了莫谦的一只耳机,把自己的耳机塞到他耳朵里,选了一首歌,说,“给他们听,应该选这首。”
我们都有并肩走过的时光,就算各奔前程也无妨;
雨水如同樱花般缤纷洒落,将你带往触不到的彼岸;
虽然我只是一缕小小花瓣,与你天各一方;
但我不会轻易说出再见,用泪水换你彷徨;
只待一日你能归来,带我回到初识的地方;
听着这首歌,莫谦看向窗外,最后看了一眼命运的最终战场,那座岛屿仍悄然伫立在海面之上,带着肃杀,悄然遥望远去的众人,沉默噤声…
55年的乱世,这是整整一代人的岁月,此去经年,恍若春秋大梦一场。
莫谦将脸埋在了双手间,嘶哑地问:“都结束了吗?”
“结束?”叶梓萧锤了一下莫谦,视线望向窗外红黑碰撞的黄昏苍穹,高昂地说,“这不才开始吗?”